職場

　　走入商場，經過多間小店，眼前掠過一道櫥窗景色：有掛滿亮麗衣服的，紅紅綠綠；有貼滿外籍傭工照片的，密密麻麻；有封滿白色膠紙、滲出藥酒味道的，濃濃烈烈；唯獨有一室的櫥窗沒遮沒掩，透出一幅藝術風景，經過時眼睛所及的，是作畫人專注的神情與其細膩的畫作。

 

 

 

　　藝術家作畫，是自我對話的過程，這些內容是私密的、個人的，觀眾往往只能接觸到對話的結論，卻鮮能窺探對話過程，看著藝術家如何推倒一個個自己，畢竟沒有人願意展現自己不完美的一面。Liane一出生就遺傳了父親的妥瑞症，自小被貼上「搞搞震」的標籤，面對與生俱來的「缺憾」，她從沒選擇隱藏，反而大方地與別人分享，旁人眼中的不完美，正是她最喜歡自己的其中一面。

 

 

註：妥瑞症是一種神經性疾病，發生在2歲至21歲時，症狀隨著年齡愈大會變得愈輕微。患者發病時會眨眼、聳肩膀、清喉嚨或發出狗叫聲等，旁人常會誤以為病人搗蛋而責備，但當病人愈抑制這些症狀，之後就會爆發得更厲害。妥瑞症現時未有治癒方法，而當病人放鬆或專注於某一事物，身體就會減少抽動。

 

　　「搞事分子」、「頑皮」、「失控」……這些「壞學生」的標籤，也曾在Liane身上出現過。五、六歲時的她，開始出現妥瑞症的症狀，有時會無端大叫，身體會不由自主地抽動，與其他小朋友相異的行為，總是令她成為眾人眼中的焦點。

 

　　Liane年紀雖小，但老師同學異樣的目光，幼小的心靈總能察覺出自己與別不同。她向父母道出自己在學校時，身體會無端抽動，媽媽於是教她用幽默化解這個情況，讓她向同學說自己很擅長拆薯片︰「雖然是一件很尷尬的事，不過回想起，原來可以由一個幽默的角度去看這件事。」除了教Liane自己面對別人的目光，媽媽也會向老師與同學解釋病情，盡可能讓更多人了解與體諒。

 

在照顧Liane的過程中，媽媽學會面對旁人的目光，也隨著Liane一同成長。（受訪者提供）

 

　　她曾經跟隨父母欣賞演奏會，在肅靜的演奏廳內，除了響起悠揚的音樂，同時也出現小孩的叫鬧聲，那是Liane不由自主發出的。雖然她不是故意而為，但未必每個人都了解妥瑞症，諒解她的情況。在場有聽眾不滿被打擾，請Liane離場，她的媽媽於是向在場人士解釋Liane的病情，道出她不是胡鬧頑皮，只是受妥瑞症影響；像她這樣的小朋友，也應擁有享受音樂的權利。樂意向別人解釋妥瑞症的父母，其實不是必然的，有時連家長也不理解小朋友的病情，病發時只當他們頑皮胡鬧，也不願意向別人解釋，只想遮遮掩掩；當小朋友不被理解時，妥瑞症就可能成為他們的傷疤。

　　在父母的護蔭下，Liane逐漸找到與妥瑞症共存的方法，雖然它無法完全被治瘉，卻能透過飲食、運動、冥想等途徑，控制病情。小朋友愛吃的糖果、可樂，Liane不能碰；想提神捱夜，卻不能喝一口咖啡，如此嚴格的飲食控制，令妥瑞症的症狀慢慢緩和；現在的她，已能控制妥瑞症，絲毫看不出那個被標籤為「搞搞震」的小身影。

 

 

Liane樂於分享自己面對妥瑞症的經歷，之前出席同仁堂關愛中風的活動，為照顧者打氣。（受訪者提供）

 

 

　　「以前我會覺得有妥瑞症很丟臉、很醜陋，但其實18歲後，就覺得應該要擁抱妥瑞症，它是我最好的朋友，因為沒有它的話，我就很難畫出很多畫。」Liane兩歲時已執起畫筆，愛在畫紙上塗塗畫畫，每次畫畫，總能令浮躁的她靜下心來，一畫便是十八年。有賴於妥瑞症的多動，令Liane總有無盡的能量與題材創作，她經歷過旁人的不理解、對不受控的自己而生氣，但這些在畫板上，都只是一抹孕育出色彩的黑色，是淡然的，是輕柔的。

 

Liane小時候已在藝術展現出天份，並發現畫畫能穩定妥瑞症。（受訪者提供）

 

　　乾涸貧瘠的土地孕育出花兒，幽暗無明的黑暗透出色彩，這些不可能的景象，在Liane的藝術世界中成真；在她的作品中，黑暗不是無盡的絕望，而是希望的啟始，只有走過漆黑的隧道，盡頭的一束光，才能領人走得更遠。如此深刻的人生哲理，不是出自年屆垂暮人生的老人，而是來自剛滿二十歲、正值青春年華的小妮子︰「我在十二、十三歲時，身邊的人已覺得有一個八十歲的婆婆寄住在我身上！」Liane說完，吃吃地笑起來。

 

Liane習慣先以黑色上色，再在上面塗上鮮艷的顏料，寓意在黑暗中才能覓得色彩。（受訪者提供）

 

　　二十歲的時候，大家都在享受青春的自由，盡情上莊、兼職、與朋友通宵達旦地玩樂；對於未來，縱有不安，卻總覺仍有很多時間，將惱人、未知的未來，留給一兩年後的自己打算。同樣二十歲的Liane，這時已在藝壇嶄露頭角，作品先後在紐約藝術博覽會、巴黎羅浮宮藝術展和香港Affordable Art Fair等藝術展覽亮相，一步步朝向藝術家的目標；即使身處最繁忙的考試時段，仍要抽時間作畫，籌備一星期後的展覽 ；當眾人在萬聖節輕鬆玩樂時，她亦只可把自己關在畫室，與畫具為伴。她很清楚一切都是付出與收獲，既然已選擇了藝術家這條路，就得一直走下去。

 

 

　　Liane對藝術的熱愛，令她早早就定下藝術家的目標，只是，她需要一個契機。她十六年時移居藝術勝地紐約，並在世界各地修讀藝術課程，但藝術之路，最後還是定在最熟悉的香港開始。要在香港發展，總不能兩手空空回來：「我知道我要回來香港，怎樣都要在外國先開一個畫展。」十七歲時，她「膽粗粗」報名參加紐約藝術博覽會，在申請時卻刻意留空年齡欄，當主辦單位邀請參展，才知她是全場最年輕的畫家︰「如果我寫上十七歲，他們一定不會見我，所以我就沒有放，讓他們衡量我的藝術。」明知年齡是個障礙，她沒有選擇正面突破，而是繞過它，以實力證明自己的參展資格。

 

年僅二十歲的Liane已有多次參與大型畫展的經驗。（受訪者提供）

 

　　年紀，除了為她帶來參展的障礙，亦令她提早面對成人世界的殘酷。常有人說，藝術來自生活，年僅二十歲的她，雖然也熱愛生活，喜歡與別人聊天，但論見識論經驗，理想當然地比其他藝術家少，卻面對旁人的批評，指她風格不成熟，需要體驗人生，她曾為此迷茫過、失落過，最後悟出自己一條路︰「所有藝術家在他們20歲的時候，都看不出他們的風格，所以我都會提醒自己，別人現在說的話都是暫時的，畢竟我是20歲，我不可能變到28或者60歲。」順著歲月而走，不被別人的意見侷限，是20歲的她為自己藝術路留下的註腳。

 

 

 

　　沒有人能為自己的未來斷言，Liane卻敢於道出︰「我覺得我畫畫一定會畫到九十歲，畫到我入棺材，總之我入棺材都會拿著我的畫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