職場

　　剝開一顆蒜頭，撕去蒜頭衣，慢慢褪出光滑蒜身，是一個溫清滿滿的故事。

 

　　「林淑英！」雙腳未完全踏進家門，他的心已往這位「前世情人」奔去，邊呼喊她全名，邊用手撫平她銀白的髮絲；而她只是眨眨眼睛，笑笑口。26歲孫仔陳睿浵（阿浵）與85歲的淑英嫲嫲，中間雖然隔了一代，感情卻深厚得很：「我覺得她是我的前世情人，我真的從小到大很少與女生十指緊扣在街上逛這麼久，說起來都幾浪漫！」他攤開手掌，將那布滿年月痕迹的手握在掌心。

 

 

淑英嫲嫲（左）與孫仔阿浵（右）

在嫲嫲這位「前世情人」前，阿浵是個愛撒嬌的大男孩。

 

一夜長大學會面對生老病死

 

　　淑英嫲嫲患有中度認知障礙症，大約十年前開始浮現相關徵狀，忘記關火，出街不記得鎖門，忘記怎樣回家，記性慢慢轉差，日常生活需要旁人協助。當時的阿浵只是一名初中生，照顧責任主要落在爺爺身上，他和妹妹會在放假時與他們到郊外走走，放鬆一下。直到22歲那年，爺爺突然中風，他和妹妹頓時成為兩老的照顧者，他唯有辭去當時的環保工作，全職照顧兩老。

 

　　22歲，正是讀完書、剛開展自己人生的時候。熱愛戶外活動、喜歡大自然的阿浵與其他年輕人一樣，對自己的生活有著各種各樣的計劃，卻不得不暫且擱置，生活重心轉到爺爺和嫲嫲身上。對生老病死仍一知半解，就突然要照顧中風及認知障礙症患者，阿浵很多時都是邊學邊試。「當時照顧爺爺嫲嫲是吃力的，本身因親人患病，情緒上不開心；另一方面要照顧他們的作息、衣食住行，留意他們的醫療情況，要與他們做物理治療、職業治療，家居環境又要考慮重新裝修。原本你擁有自己的生活節奏，但因他們的生活情況改變，自己都要隨之改變。」那段時間，阿浵與妹妹都哭過不少，但兩人一起攙扶同行，慢慢學會調節情緒。爺爺去世後，他和妹妹便輪流照顧嫲嫲。

 

阿浵與妹妹自幼由爺爺嫲嫲照顧長大，感情非常深厚，只要有時間兩兄妹就會帶兩老到處去，享受家庭樂。

（圖片受訪者提供）

阿浵爺爺非常愛錫嫲嫲，最初嫲嫲確診認知障礙症，就是由爺爺負責照顧，陪伴在旁。

（圖片受訪者提供）

 

沒有最完美的選擇　只有當下最好的決定

 

　　「我想最爆煲的情況，就是爺爺中風，然後需慢慢籌備長期照顧嫲嫲……」阿浵當時已有心理準備之後要照顧嫲嫲，開始著手在社區中，尋找資源減輕他和妹妹的壓力。他們試過找日間中心、護理中心、老人院，全部都需排隊輪候，至少要排一兩年。本港安老及護養院宿位長期不足，平均輪候時間長達3年5個月，去年就有逾7,000名長者在輪候期間逝世；「其實是輪候不到的。」後來他們經社工幫助下，獲安排暫託服務，他和妹妹就輪更接力照顧嫲嫲，上夜班的妹妹負責送她去中心，阿浵下班後就接她回家，直到有經濟能力，聘請到外傭姐姐幫忙後，兩兄妹才稍得喘息空間。

 

　　照顧者每一日每一刻都要作出不同的選擇，小至用甚麼品牌、款式的生活用品，大至每個生死尤關的醫療決定，明明已出盡全力為摯親做到最好，卻總是會自責、內疚，擔憂自己未能將最好的給予家人。送長者入院舍，有些人會視為不孝，有些人卻認為無可奈何，阿浵與妹妹都曾考慮過這個問題，認為如果精神上無法承受照顧壓力，送她入院舍其實對大家是件好事。

 

　　「在每一個選擇上，身邊很多人都會與你分享怎樣安排是最好的；但衡量過自己當下的能力、精力，其實未必能做得這麼完善，那就要讓自己知道，為了他配合自己能力後，當下所做的決定已是最好的決定。」很多的後悔、自責都是事後回望過去才產生的，人的能力始終有限，學會對自己寬容一點，都是照顧者必修的一課。

 

長者、社區、本地農業　由一顆蒜頭連起

 

　　年紀輕輕就成為照顧者，壓力不言而喻；幸好嫲嫲不難照顧，身體機能不錯，仍然精靈得很。唯一困擾阿浵的，是嫲嫲時常睡魔上身，攔也攔不住。認知障礙症患者因認知功能受損，容易混淆時間概念，睡意來襲時會不分晝夜地睡覺，若缺乏充足的活動，有機會使肌肉流失，降低骨質密度。每一日嫲嫲無事可做，就會趁阿浵他們不為意，偷偷溜上睡床，他於是安排各種各樣活動，嘗試轉移嫲嫲注意力。偶然之下，發現剝蒜頭能令嫲嫲長時間坐定定，如入無人之境般一下一下撕去蒜頭衣，有時伴著音樂輕輕哼歌，有時與阿浵說起往事，把睡意完全拋諸腦後。

 

當嫲嫲睡意來襲，眼神開始飄向睡床，阿浵就會快她一步拿出桌子阻擋嫲嫲去路，然後拿出蒜頭讓嫲嫲處理。有時兩嫲孫齊齊剝，有時阿浵就做自己的事，嫲嫲自己一人也能專心地剝好每顆蒜頭。

一樽蒜香醬連結本地農業與長者，在市集推出後大受歡迎，但因疫情所限，未能如之前一樣大量製作，只有少量在一拳書館上架，買滿$300隨書附送。

（圖片受訪者提供）

 

　　蒜頭愈剝愈多，多到一家人吃不完。自幼就跟著嫲嫲下廚的阿浵，將這些剝好的蒜頭結合本地食材，如荔枝窩有機辣椒、鹽田梓日曬海鹽、大埔林村菜脯等，製成一樽樽本地手工蒜香醬與大家分享。一開始他們只是以家庭作業形式剝蒜頭，慢慢地他與社工朋友思考：「長者除了是被照顧者之外，其實都可以成為社會資源一部分，就視乎我們有沒有花心思為他們尋找合適的位置。」「蒜頭婆」計劃，就這樣誕生。

 

　　他們邀請地區長者剝蒜頭，再製成蒜香醬義賣，所得的利潤就用作買湯料煲湯予公公婆婆。疫情前，一班不同年紀、說著不同鄉下話的老友記圍坐在一起，邊剝蒜頭，邊閒話家常。即使有些長者過程中一言不發，默默剝蒜，周邊人的陪伴，不知不覺中都為他們帶來一分力量。「能夠用食物將人與人連結起來，我覺得是一件很窩心的事。」

 

疫情前一眾長者圍坐在一起密密剝蒜頭，大家說著各自的家鄉話，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來。

（圖片受訪者提供）

「蒜頭婆」是賽馬會「今生不做機械人」青少年創夢計劃2020的其中一組得獎者，在計劃的支持下，阿浵有更多資源向大眾推廣蒜頭婆「老有所為」的理念，而且讓更多人了解認知障礙症：「蒜頭婆計劃是我的夢想之一，想讓更多人對認知障礙症、照顧者的議題有更多思考；因大家都有機會成為照顧者。」2021年的「今生不做機械人」創夢計劃將於4月18日截止。

（圖片受訪者提供）

 

跳出被照顧者框框：嫲嫲是老師、心靈陪伴

 

　　照顧者與被照顧者，從一開始就定型好兩邊的能力與責任，彷彿前者一定要堅強、肩負所有，後者則是弱者、只能被照顧。阿浵不認為自己與嫲嫲只能被侷限在這個框架內，兩嫲孫的關係從其他角度看，可擁有更多元的角色。例如嫲嫲是他的老師，在照顧她的過程中教懂阿浵觀察自己，發現一些自己不為意的問題；有時嫲嫲則是心靈陪伴，伴阿浵走過低潮：「遇到困難，身邊的人都會很理性地分享怎樣面對，但與嫲嫲訴說，雖然她理解不到，無法給予建議，但就是那種很純粹的感覺，令你記起，生命很多事一笑就可置之。」毋須過多言語，一個笑容，一個陪伴，已能將眼淚、嘆息化於無形中。

 

　　整個訪問，阿浵的手始終牽著嫲嫲，時而十指緊扣，時而耳邊低喃，時而摸摸臉頰，尤如對待情人一般；而嫲嫲則乖乖地坐在身旁，有時唱唱歌，有時笑笑口，雖然聽不明我們的對話，但見到我們目光投向她，她都會笑一笑，活像一個小女孩。認知障礙症患者的時間倒著走，年歲不斷增，脾氣、舉措卻愈發稚嫩，如同小孩一樣，有一天甚至可能回到初生嬰兒時期，記憶如一張白紙。

 

　　問阿浵，會否擔心嫲嫲有一天完全忘記他，他仍是一貫的樂天口吻：「她不記得、認錯我們都不要緊呀，這反而是一種可愛！」認知障礙症無法逆轉，看透此病的特性後，記得不記得、認得不認得好似不再重要，只要她感到開心，他們就開心。

 

 

（圖片受訪者提供）